牙线

间歇性文思泉涌,常规性江郎才尽。

隔墙(一)-(四) 有更新,并章注意


时间线与事件线有改动

 

(一)

“痴呆寿头,戳鸡饱饭就在这里跟老娘狠三狠四的——”

尖利的女声自院里由远到近传来,将整个屋子刺了个透,惊起一阵鸟翅。唐山海的笔顿了一下。

屋内并没有回话,于是那把嗓子变本加厉,如同弹珠般打了出去。

“本来就混枪势过活,日子一天不如的,还要在这里同老娘发狠——”

唐山海罢笔,放弃了继续写哲学论文的念头,他的满心气愤犹如赫拉克利特的活火一般燃烧,但是他是家教温柔的孩子。于是他乖乖把钢笔放好,将功课收好,才从门里出来,看发生了什么。

叔母是上海人,用上海话说——是雌老虎。尽管如此,叔母对他很好,唐山海对自己这个不自觉的形容,有一点点的愧疚,这让他的怒气消解了一点。

“叔母,怎么啦?”

“啊呀,山海,伐好意思。”叔母难为情的笑起来,揭下了刀光的吴侬软语温和起来,“打扰侬看书了。”

“没事,我出去一下。”唐山海惊叹于女子的翻脸功力,但没有表露出来,只是点了点头。唐山海知道叔叔在里屋躲着,一旦叔母跟他吵嘴,他多半是裹圆了自己,不回话的。

 

1933年一月,日军打进山海关,唐山海十七岁,不顾家人的反对,从圣彼得堡回了湖南,住到叔叔家,开始在湖南大学继续念哲学——他在俄国也是这么被父亲安排的。唐山海发现,自己就算逃出父亲的手掌,也逃不出十七年的魔障。但他是能放过自己的人。

唐山海的父亲是商人,祖祖辈辈都是。他父亲的头脑却不仅限于商业,早在1919年五四运动那会,唐山海的父亲变卖掉手上的产业,置办好所有的事务,将事情全交到唐山海叔叔的手上后,举家去了俄国。唐山海的记忆里没有湖南,他虽然学了中文,但是说得并不好,正如他熟背中国的每一片土地,却依旧不知道她们到底是什么模样。从湖南火车站下来的时候,他举目四望一片人头攒动,操着嘈杂的方言,一个字也听不懂。他的意志动摇得轻易。在听到叔母又操着不同凡响的上海话时,他几乎已经绝望了。语言的门槛是巨大的。

 

唐山海的叔叔是军人,但他遗留着商人的头脑。他手上唐山海父亲的产业是利刃也是肥肉,但他处理得很好,这种很好的表现在于,他被称作军阀。只是经了个北伐战争,声势已经大不如前。唐山海不清楚,为什么一代枭雄的叔叔会怕老婆,他想不明白这英雄气短之处,恐惧自己的婚姻也将如此,但他还小,不用太烦恼。

唐山海再次感激,叔母的雄伟气魄仅限于对叔叔。

这种时候,叔母应当是要他早去早回的,但叔母并没有,她提起眉毛,做出了一个过分夸张的表情:“哎呀,今天有客来的。”

有客人并不是稀奇事,但这件事竟能阻拦唐山海的出行。他感到疑惑:“什么客?”

“是客也不是客吧……”叔母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,在这种无可厚非的事情上女人是通常卖关子的,无论是俄国还是中国都一样。唐山海皱起眉头,但他还是回了自己的屋子。功课还没做完,他想在叔母第二次发作之前完成它,不然明天不知道怎么交差。

 

过了约莫一刻,院内一阵动静,叔母的声音再次响起来,但并不是刺刀般噼里啪啦一串——而是水流般的温柔,比待唐山海说的还绵软。

“早浪好,陈先生!”

“早上好,唐太太。”

陌生男子的嗓音。唐山海从窗内望出去。一个穿着浅褐色马甲的年轻人站在院子门口。

“陈先生真会讲话,我领侬进去看看。”

“那谢谢唐太太了。”

唐山海盯着他看,想瞧清他的相貌,那年轻人忽然转过头,四目相接。唐山海连忙坐下身去,听见脚步声动静了起来。

 

“侬觉得个的哪能?”

“这里很好。”

 

1933年一月,日军打进山海关,陈深二十岁,住到了唐家院子里。关于他的一切,在唐山海心里始终是个谜,陈深住进他们家是否是偶然,他的过去与他的将来,他一概不知。

陈深住进了唐家院子,成了唐家的租客。他的屋子与唐山海的屋子仅有一墙之隔,两人共享一方庭院。屋檐下本该低头不见抬头见,但唐山海每天上学,出去得都很早,回来时陈深多半不见踪影。自从陈深来了,他去的更早,是在刻意避开。

他一直认生,害怕跟陌生人交谈,改不掉。

 

多亏了唐山海的努力,两人第一个确切的照面,是打在1934年的夏天,足足迟了六个月。这六个月对唐山海相当浪费,他不知道对陈深是不是也是如此。

他抱着书,在晚风中行走——现在已经是相当晚,晚上九点,他从来没有这个时候回过家。学校到家的路途中间有一个叫诺曼芝的歌舞厅,唐山海从未看它开过,应当说它开的时候,唐山海已经回家了。可是今天唐山海没有照常回家——于是它就开了,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灯红酒绿,唐山海走得战战兢兢担惊受怕。他不知自己的担惊受怕从何而来,但他已经想好,待会过去的时候闭上眼睛。

三、二、一。唐山海闭上眼,与此同时他的右方传来一声男人的呼叫,他感到一阵风,还没来得及睁眼,右肩就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,疼得他闷声吃痛。

“抱歉抱歉。”唐山海睁开眼,转头看清,那人是陈深。

“陈深我告诉你,你以后可别再来找老娘了,跟你的贱人过去吧!”

拥着粉色披肩的女子踩着高跟鞋扭了进去,唐山海望着面前整理衣衫的陈深,不知道该作何感想。

“诶,是你啊,好巧。”陈深拍拍身上的灰,笑了起来,“你平常这时候不该在家吗?怎么?学校加课?”

“没有。”唐山海只回答了这两个字,随后他转过身去,继续自己的路途。他不知道为何,心里有那么一丝丝不舒服。可能是他沉浸在家书中的思绪被打扰的缘故。

信送到了学校,是俄国那边家里来的,父亲去世了,西药没能治好他的肺病。唐山海想,无论在何处,大概什么事情,他都是无能为力的。因此他不敢自责自己不在父亲的身边,只自责自己的无用。

 

“抽烟吗?”

“不抽。”

唐山海没有说不会,而是说不抽。他敏感的自尊像灯光下的肥皂泡。

陈深点起烟来,从大联珠的盒子里摸出一张连环画。唐山海始终面向前方,陈深望着月色灯光下少年郎骁绰清明的侧影,实在是过于干净,他忽然开口:

“今天的事情,帮我保密。”

他将连环画拿到唐山海面前。

“这是封口费。”

唐山海终于转过头来看他,陈深笑了起来。

 

“好。”

 

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秘密,出于陈深有感而发的一个无聊念头,唐山海却一直牙关紧闭恪尽职守,尽管他后来也知道,这无关紧要。可是守着,他总觉得安稳。正如后来他踏上了歧路,还是无怨无悔地将陈深的故事埋在心底,永远不说。

 

陈深那里有很多好烟,但他最喜欢的是大联珠。大联珠送的连环画是这么多香烟牌子里他见过最好的,陈深如是对唐山海说,唐山海不抽烟,不懂他的鉴赏依据。

那天陈深给唐山海的是西游记的连环画,唐山海认出那是三打白骨精。连环画旁边印了一句“呔,妖怪,显出你的原形!”唐山海拿在手里摩扺,几乎都弄花了。

他想学,却始终没学会抽烟。 

 

九月有叔叔的四十岁寿诞,这种整数的寿数他们家很在意——至少唐山海发现这个寿诞从月初就开始准备,直到十五才拍板定下全程。唐山海没意识到,四十岁也好,三十九岁也好,叔叔今年的寿诞是必然要办的,无关整数双数。

到底这么久,还是他被保护得最好。

但唐山海仍然很讨厌这种场合,他依旧很认生。可是既然是叔叔的生日,他不能不去。

并且,陈深是要去的。

他放学之后,陈深来接他。

陈深穿着深蓝色的西装,唐山海站在校门口,看着他慢慢走近,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白色水手服,对陈深说道:“我要回去。”

“怎么?书就拿在手上吧,没必要放回去了。待会戏就开锣了,别迟到罢。”

陈深不解风情。

“不行。”唐山海抬起头,“回去一趟,我换衣服。”

陈深抱臂,含着笑看他,唐山海感觉自己的里里外外被看了个干净利落。

陈深脱下西装,搭到自己的手臂上。

唐山海看着他的动作,感觉胸腔里的心脏上下跃动。

这并不足以满足唐山海的本意,但怎么教他不欣喜。陈深是这么,这么的懂得他。都令他觉得窘迫。

陈深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衣,伸手接过了唐山海怀里的书本,唐山海没有拒绝。

“走吧。”

 

两人徒步进了戏院,院内觥筹交错灯火通明,唐山海躲在陈深后面问他:

“他们唱什么?”

“我刚听见,唱千钟禄,时间很近呢,”陈深侧身让过一个宾客,“哎,这出戏我很喜欢的。”

“你这么博学?”

“涉猎,涉猎而已。”陈深停在走廊上,示意唐山海进去坐最里面的位置,唐山海落座,于是陈深也坐下,坐在唐山海的右手边,隔断了唐山海和其他人的直接接触。他是很照顾唐山海的,这令唐山海无比感激。他望着陈深的侧影,又怀疑他的安排是否是无意为之,是自己的自作多情。

陈深没有感受到少年内心的波动,他继续给唐山海讲解。

“这出戏两个写法,千钟禄,千忠戮。是讲明建文帝的。”

“怎么写法?”

“你伸手过来。”

陈深用左手捉住唐山海的右手,拉到自己面前,低头,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,在唐山海的手心里写。

千、钟、禄。

唐山海闻到他身上皂角的香味,陈深的领口都泛黄了,强打精神地竖立着。沿着陈深的领口,唐山海欣赏着他脖颈的曲线,陈深的皮肤非常白——比女人还白,不是那种涂脂抹粉的惨白色,是很好看的白玉色,像四九城里的冬月,像涅瓦河的波澜,很干净。

唐山海眨了眨眼睛,此时陈深已经把另一种写法写完了。他抬头看他。

唐山海迅速地把手从陈深的手上抽了回去,塞回到自己的左手里。

“好痒。”

唐山海心虚,加了这一句,陈深没有回话。等他终于敢看陈深的时候,后者摆正了身子准备看戏,没有别的表情。

他有一点失落,但是还好,不足以表露出来。戏班的服务员——唐山海不懂戏,只会这么称呼——过了来,递给陈深一个戏折子,陈深点头谢过。唐山海看见那人手上还有许多一模一样的折子,却没有给唐山海的意思。

唐山海看着那人,看得奋力用功,那人却袅袅娜娜离开了。他皱起眉来。陈深没有觉察,他打开折子翻阅。陈深不帮他,唐山海更加生气,却不去想他这莫名其妙的气打何处来。

“哎,这戏有一折,我想你会喜欢。”陈深靠过来,一下子两人的距离过分亲近,唐山海整个精神都提了起来,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分毫,不敢动弹。

陈深伸手指给他看:“这一折,倾杯玉芙蓉。建文帝出逃的时候唱的,我是很喜欢,我想你也会喜欢。”

“嗯……”唐山海应了一声,他尽量多说话来缓解紧张,“只是我未必愿意听到那里。”唐山海战战兢兢地说笑,患得患失地查看陈深的表情。他厌恶别人把他当个孩子,打心眼里却依旧是个孩子。

“这没关系,我记得,我讲给你听。”

陈深清了清嗓子。 

 

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, 

四大皆空相, 

历尽了渺渺程途, 

漠漠平林, 

垒垒高山, 

滚滚长江, 

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, 

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。 

雄城壮, 

看江山无恙, 

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。

 

唐山海不懂戏,他也从不知戏里有什么好的东西,总觉得这种咿咿呀呀的东西,男子汉大丈夫是不该听的。可是既然陈深说是好的,那当然就是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戏中清流,他不敢怠慢,于是迅速赏析,猜想“雄城壮,看江山无恙,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。”这句,应当是最好,非常豪迈,体贴陈深的胸襟。

实际上后来的日子,唐山海每每想起,都觉得这句的确是太应景,他在午夜回梦时反复地想,觉得陈深大概真的是最喜欢这句。

只是他当时听懂的是“雄城壮,看江山无恙,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。”,而陈深喜欢的是“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,四大皆空相”,等唐山海真的对“四大皆空相”有了切心之赏时,陈深已经嚼透了“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”,他终究是追不上。

 

“冬天我就要走了。”

陈深忽然说,唐山海眨了眨发痛的眼睛,望向他。

于是陈深接着说:“去北边,大概去东北吧。”

唐山海眨了眨眼睛。

“你还会回来吗?”

“他乡终究不是故乡啊。”

陈深轻轻说,重重打在唐山海心上。他竟然即刻意识到留不住,于是没有作丝毫的挽留。

“你走的时候,我去送你。”

“好。”

 

后来陈深走的时候,唐山海在学校。他回来的时候,才发现邻屋已经搬空了。

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邻屋,兀自走回自己的屋子。陈深在他书桌上留了一句话,用唐山海的钢笔,写在一张白白的信笺上。

“生事若斯聊尔尔,人言何足辩云云。①” 

 

1933年十一月,十九路军发动反蒋福建事变,陈深二十一岁,离开了唐家院子。关于他的一切,在唐山海心里始终是个谜,陈深住进他们家是否是偶然,他的过去与他的将来,他一概不知。

 

国军来湖南招人时,唐山海去了。他很年轻,身子硬朗强健,脑袋也聪慧,打仗时爱惜性命又义无反顾,二十岁时就成了上校。

他再没得到陈深的消息。

三六年唐山海从上海去成都办事的时候,折到湖南,回了一趟家,才发现那个地方已经被征作了国民党一个机关的工作室。他站在园门前看了很久,直到有人觉得他可疑,把他赶走。唐山海始终没瞧见那株葡萄架子。

他又折去以前的戏园子,才发现已经拆了个干干净净,都成了瓦砾。人非物也非,不知道可笑还是可悲。

 

当晚他站在滚滚的浏阳河前,闻到湖面的清气惺忪。他一直找人打听叔叔和叔母的消息,半年前终于有了回响——他们死了,死在共产党打击汉奸军阀余留势力的运动里。

唐山海为自己感到可笑,他早就将马克思忘了个干净,开始读海德洛尔了。他是聪明绝顶的人,学什么都很快,想忘也可以忘得干干净净。

正如江水临雨时,奔流得毫不拖沓。

 

三七年,他被军统吸收,成为了军统的一份子。

 

①:疑出自《四库全书·宻庵集》。

 

 

 

 

(二)

陈深和唐山海的“第一次”见面,不在总部的接风宴,是在米高梅舞厅。他知道唐山海要来,却不知道是现在。

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唐山海穿西装。唐山海窄肩细腰,穿得非常好看,被他映在小小的玻璃杯里,好像只属于陈深的一方明净,随他手腕的摆动悲喜。

然而并不是,唐山海的身边站着徐碧城,他们才是夫妻。

“陈深,你看,这是我新定的衣裳。”李小男挽着他的胳膊,拉着他几乎是转了个圈,她笑起来又甜又美,“好看不好看?”

“好看啊,怎么敢不好看。”陈深对着李小男笑了起来,唐山海看在眼里,他伸出手,将徐碧城的手拉到自己肘上,女孩疑惑地歪了歪头。

这是幼稚的战争,但唐山海就是执意如此。他急不可耐地望向陈深那边,看见他已经被李小男拉到大堂深处了。

他的出击无功而返,就这么打了个空。

 

至于总部的接风宴,陈深吃得漫不经心,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寥寥,他等的是饭局的尾声。

饭局快结束时,唐山海终于孤身一人站到了他的面前。他长高了,也变得更加俊秀。

陈深摸到口袋里的烟牌子,忽然想到唐山海看戏折子的眼神,想起了刚刚饭局上他的寒暄措辞。

他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。

于是陈深松手,谨慎再谨慎地开口,生怕触碰到哪里的神经。他还把唐山海当个半大孩子,可已经不是了。

“你前些年在国军?”

“我听闻你也是。”

“那我俩算是殊途同归。”

殊途同归?我们不一样。唐山海靠在窗边,对着上海的夜景轻笑了起来,想起陈深留下的“生事若斯聊尔尔,人言何足辩云云。”,只感觉一阵可笑悲凉。这就是他的做法,果真是不辨云云。

“是这样。”他按住心中所想,抬眼看陈深,后者仍是笑得云淡风轻,与七年前别无二致。他吁了口气。

“陈队长抽烟吗?”

“不抽,戒了。”

陈深的一句句话,像巴掌打在唐山海的脸上,清脆明亮。他想起来七年前陈深走的前一日,陈深在窗外,唐山海在窗里看他。他站在葡萄架子下抽烟,只留给唐山海一个落落大方的背影。

暗红尘霎时雪亮,热春光一阵冰凉。

一墙之隔,他们从来如此。

这面墙太厚,厚过唐山海的十指,不仅是两人差的那三岁,其间不见的七年也被压上,足足是十年,从鼠数到鸡,几乎已经是人生中的一个轮回。

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,可唐山海不想流泪,他压住喉咙里翻腾的感情,沉默了下去。

“你和徐碧城什么时候结的婚?”

陈深发问,唐山海没想到他会问这个。但既然他问了,唐山海就必定回答。

“三七年。”

“四年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唐山海以为陈深算的是他与徐碧城“结婚”到现在,而陈深算的是七年前到他与徐碧城“结婚”。他们互不表露,自负疑心暗鬼。

“我该走了。”陈深忽然开口,唐山海提起的一身肝胆也同时放下,他终于松了口气,看着陈深从窗边走到门口。

“陈队长好走。”

唐山海没有忘记礼貌,陈深回过头看了一眼,他是带着笑的。

他是很照顾唐山海的,无论是七年前,还是七年后。现在却已经无法令唐山海感激了。唐山海望着陈深的背影,怀疑他的举动是否是无意为之,是自己的自作多情。他感受到自己的心绪,才猛然乍惊。

 

七年前陈深给唐山海的是西游记的连环画,唐山海认出那是三打白骨精。连环画旁边印了一句“呔,妖怪,显出你的原形!”唐山海拿在手里摩扺,几乎都弄花了。他在这七年里反复查看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日益修炼上佳,超脱凡世。却被陈深一棒打回了原形,又跌落回滚滚红尘。

正如现在,唐山海伸手抚摸口袋里的连环画,咽下了眼泪。

他将要完成的事情,没有任何的转机。

唐山海拿出打火机,点燃了连环画,看着它燃尽,然后他走了,将烟和打火机都留在这里。

七年来,他还是没学会抽烟。他是想学的,却始终都没有学会。

 

当晚陈深被炸弹暗杀,伤势不重不轻,但还是休养了一阵。唐山海让徐碧城去看望,他没敢去。他已经快弄不清信仰与心愿的分别。他只听说陈深一日一日好了起来,于是松了口气,才惊觉自己不该松这口气——炸弹本就是他安的。

于是与七年前一样,他再次选择了逃避。可是有些人逃得过,有些事逃不过。

毕忠良请他们看戏。

“我说老毕啊,什么年代的人了,还听戏,老套不老套。”

“你懂什么。”毕忠良摇了摇头,陈深笑嘻嘻地跟了上去。唐山海携着徐碧城跟在后面,前面诸象皆落入眼底,他不言语。包间里候着的小厮递上个花名册:“毕处座点什么戏?”

“要我说,就点个大闹天宫呗,热闹。”陈深笑嘻嘻地落座,拿了枚枣子丢到嘴里。

“小赤佬,别胡闹。”毕忠良笑着呵斥了陈深一声,“乍到都是客,唐队长夫妇先点。”

“唐队长,你点什么?”

陈深转过身,将花名册递给唐山海。唐山海微微吃了一惊,还是接过花名册,刚刚翻开时,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,几乎是不过脑子,他旋即实施。

“点一个《千忠戮》吧。”唐山海轻笑着,用余光扫视陈深的面庞,“其中一折’玉芙蓉’,词是很好的。”

“唐队长懂的真多。”

陈深开口,这么称赞他,可听得出来陈深并不高兴。唐山海受到称赞,可看得出唐山海也并不高兴。

陈深是在生气,唐山海看着他褪去笑容的面庞,忽然感到一阵惊惶。

他的报复不成功,弄得两厢狼狈。

 

“陈队长找我有事?”

陈深站在包间外的走廊上,并不说话,从衣服口袋里滑出一包大联珠。唐山海耐心地等待,笑着看他。

“你不是戒烟了?”

“唐山海。”陈深将烟放到嘴边,深深吸了一口。“我不以此度你,你为什么要以此度我。”

唐山海没有说话,他并不能做什么推脱解释——解释都是多余的,何况他还在提防着。

“唐山海。”

陈深又念了一次他的名字。唐山海抬起头,用怀疑的眼睛看他。陈深知道不必要再说什么了,他把烟掐灭,扔到地上踩了一脚,恢复了往常的神色,脚步轻快回了包间。

唐山海望着地上的烟头,不知道该作何感想。他歪了歪脑袋,向一旁的小厮要了杯热水,也回了包间。 

 

“唐队长去那么久做什么啊?”毕忠良坐在包厢的右侧,问道。

“碧城最近有点感冒,给她要了杯热水。”

他将水杯挪到徐碧城面前,徐碧城伸出手去碰,烫得差点把杯子撞掉。

然而指尖的疼痛他浑然不觉,唐山海望着右前方的陈深。

他至始至终,再未看自己一眼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(三)

毕忠良请了客,唐山海自然是要回请的。他为在金枝玉叶为徐碧城定了一身海派旗袍,墨绿底子挽金线花,花纹缠缠绕绕蜿蜒而上,像夏日葡萄的藤萝。从料子到图案,都是唐山海奔前走后去了好几次亲自选的,店里的老板娘都说徐碧城好福气,只有唐山海知道,店里老板娘音容笑貌,像极了他的叔母。

他在怀念什么,或者祭奠什么,唐山海自己都不自觉。回忆里的一切较今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他只想尽力把他们都维系在从前,不要改变才好。毕竟唐山海翻来覆去的七年里,都觉得身处自家庭院,恰如昨日分别。他没有实感,空荡荡赤裸裸,浮在红尘之外,四相皆空,冷眼旁观。

他不知道自己也在变。

 

唐山海今日去取旗袍,老板娘一边絮叨着吴侬软语一边小心地给他包起来,他望着老板娘拢在鬓边的卷发,喉中梗塞难言,几乎想去拥抱这个女子。

他知道这种感情是病态并且不真实的,他当然不会去实施。他乡终究不是故乡啊。

“唐先生,好巧呀。”

穿着时兴款式大衣的李小男晃到了唐山海面前,身上是难得低调的绯红,可她明丽又嚣张地美丽着,让人挪不开眼睛。“唐先生来给夫人取衣裳?”

“是啊,没想到李小姐也穿旗袍。”

唐山海还未听进她说了什么,就微笑起来。

“还不是因为陈深喜欢。”女孩子娇嗔地笑起来,伸手翻动面前挂着的衣衫,“老板娘,我上次看中的那个湖蓝色缎子呢?我要你给我留着做披帛的,你可别让了别人吧?”

唐山海看着李小男,感觉她有些卖弄的意味——但他知道她没有,只是他自顾自嫉妒,草木皆兵。他卑劣的心思根本入不了她们的眼。

“那陈队长真是好福气。”

他话说得咬牙切齿,骨缝撞击铿锵之音,却没有人能听得到。

 

“你看看人家唐队长,给他夫人定了那么好看的旗袍,还一次定两件。”李小男坐在陈深面前,托着腮抱怨。后者已经在舞场的灯光里昏昏欲睡,她不在意,继续噘嘴,“再看看你,什么时候你也能开窍就好了。”

“两件?”

“是啊,一件墨绿的,一件湖蓝的。”李小男喝了口红酒,“我还想拿那缎子做个披帛配我这身裙子,结果被唐队长抢了,真是可惜。”

 

唐山海在金枝玉叶还定了一身旗袍,湖蓝色绸缎,挽的也是金线花,飘飘洒洒四面海棠,富丽堂皇。陈深见到,是在唐山海夫妇宴请毕忠良等人的饭局,柳美娜的身上。

美人自古如名将,不许人间见白头。唐山海两头都占了个干净,陈深不得不担心。他叹了口气,将一脸惊色的李小男拉到身后,悠悠地称赞。刘美娜抿嘴微笑,瞟一眼徐碧城。

徐碧城穿着墨绿旗袍挽在唐山海手间,刀光剑影视若无睹,满面无辜。

 

1941年五月,他们去了安徽。汪精卫的中央储备银行蚌埠分行成立,方尔梅是毕忠良的老友。这种剪彩送礼的事情,陈深是很愿意做的,毕忠良也一向指派他担这种担子。只是这次,毕忠良让唐山海跟着陈深。

唐山海怀着满腔狐疑,战战兢兢,欣然答应。他和陈深坐在去往安徽的火车上,他们观云观灯观夜观窗,就是不看对方一眼。

事情办得很快,送完礼物留了几日就准备回去,这种太平对唐山海太难得,让他有一些不适应。果然,预计离开的前一天晚上,出了事故。

和他们住在同一个酒店的某官员遇刺,唐山海没留意打听是谁,只是那人的下属带兵把整个酒店都围了起来,不准人出入。陈深乐于看热闹,而唐山海不喜欢多事,于是两人对自己的身份绝口不提,也被关在这里。

陈深住在他隔壁,一墙之隔。唐山海呼吸得很小声,他在等。

晚间十时二十三分,陈深敲开了他的房门。

 

“唐队长,聊会天吧。”

陈深的眼睛里带着疲惫,让唐山海怦然心动。

他两人看似平等而心无旁骛地谈话,这是第一次。唐山海很兴奋。他们浅尝辄止漫无目的地闲谈,谈天南地北,谈工作,谈感情,说可以说的真话,然而严丝合缝地避开空白的那七年——这正是唐山海想要的。 

 

“你以前是在俄国读书?”

“是。”

“读什么?”

“马克思主义哲学。”唐山海笑了一下。

“读到时空观和运动观了吗?”

“不记得了。”唐山海皱起眉,表示不愿意继续谈这个问题。陈深点头抚掌,两人遂长久无话。唐山海的兴奋消散在晚风中,他才感到懊恼,后悔自己这样敷衍的回答。

 

“和碧城怎么样?”

陈深轻声问。唐山海到上海是八月,宴请毕忠良是十月,他和柳美娜的事情如果现在还存着——自然现在还是存着的,他还没达到目的——也至少半年了。陈深不知道他们现在究竟到了什么地步。

唐山海抬眼看他,随后笑了起来。

“老夫老妻的,能怎么样。”

陈深看着他,又是一阵沉默。

 

“回国有几年了?”

再次发问,唐山海如实回答。这场会话成为了纯粹的答辩,唐山海心想。但也确实不能怪陈深,唐山海开不了话头。

“八年。”

“八年……”陈深咂舌,“也不算久。”

“你什么意思?”

“鸟去鸟来山色里,人歌人哭水声中①。”没有回答,他将身子靠在栏杆上,双手也搭在那里,晚风将他的发梢拉得很长。陈深的脸上有笑意,令唐山海捉摸不透。“人歌人哭之言语出礼记。歌于斯,哭于斯,聚国族于斯。”

“白居易还是说的不对。”陈深忽然笑起来,惊心动魄。“这世上只有人来人往,从来没有世代而居之说。他乡未必不能是故乡,故乡也未必不能是他乡。”

“…你想说什么。”

“沉住气,别着急。”陈深的语气让唐山海感到有些不适,他顿了一会,才轻轻开口。

“我想说,对于你呢?这里是他乡还是故乡。”

“……”

唐山海垂头,知道自己已经被完全击溃。可是他却放松了下来,打颤的牙关终于安安稳稳地合上。这样也好,这样才好。就算陈深知道了——就算他知道了,他拿什么证据去证明呢,唐山海好歹是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的队长——可是陈深与毕忠良的关系那样亲密,毕忠良又是杀错一百不放一个的人……唐山海不敢再想,他的双手又开始发颤。眼神闪烁,不知道该看向哪里。

陈深主动对上了唐山海的眼睛,像一只手,按在了他的肩膀上,把他的慌张失措手忙脚乱全部按下。 

 

我不以此度你,你为什么要以此度我。

 

唐山海看着陈深的眼睛,叹了口气。

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
“清风不识字,何故乱翻书。②”陈深没回头,瞟了室内一眼,提醒唐山海隔墙有耳。

唐山海安稳心绪,终于沉着下来。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带笑的,他自己都没有察觉。

“…你算我的半个老师了。”

谈笑着确认这个事实,几乎是否认了他七年的成长。唐山海着急地想摆脱又想亲近陈深,却发现他们的定位始终没有改变。他忽然鼻酸起来。

“哪能呢。”

“我又欠你一个人情。”

陈深没有说话,唐山海垂目,望着空荡荡的街头。

“你会说出去吗?”

唐山海问,他望着远方。

陈深沉默了半晌。

“我说过了,唐山海。”

唐山海悄悄瞥眼,看见陈深的眼底一片漆黑深邃,星火与阳光都熄灭于此处。陈深叹了口气,忽然感觉非常不自在,手间像是缺了什么。他开始摩擦食指与中指,戒了七年的烟瘾还是戒不掉。

“我不以此度你,你也不要以此度我。”

唐山海知道陈深不会说,但他多希望陈深现在就告诉他一切。如果陈深是国共两党唐山海就立刻去拥抱他,如果陈深真的是汪伪唐山海就直接开枪,再拖沓一分一秒对他都是致命的折磨。唐山海心中的家国大义隐隐作痛,面对陈深,他只感到痛苦。

陈深望着唐山海隐忍悲哀的面庞,笑了起来。他伸出手,想要去抚摸他的面庞,可最后还是垂下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“大地山河,我们是共担的。”陈深说,“天冷了,多穿些衣服。”

这是陈深能给予最多的信息,不知道唐山海懂了没有。他轻叹一声,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。

 

托马斯·卡莱尔说,不哭长夜者,不足语人生。唐山海流泪一夜,只觉得心肺悲恸毫无道理,却还是没弄懂所谓人生。在俄国时,父亲一直对唐山海讲“无事需寻欢,有生莫断肠。”,这与他送唐山海去学马克思主义哲学,完全就是自相矛盾,唐山海弄不懂。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生究竟是自己选择还是被他人逼迫,随波逐流犹如浮萍,就连信仰也建立在仇恨之上。究竟是他造波折,还是波折造他?究竟是他自己选择去承受,还是被命运选择去承载。

很难思考的清楚,除非选择相信眼开而花明,眼闭而花合——这是唯心主义,他是不屑的。唐山海想了一夜,怀抱着无法解答的疑惑,以及长久难散的不安。

 

事情闹得这样,自然会惊动上海。方尔梅次日早晨就遣了经理过来解围,携着毕忠良凌晨返的电报。

“老毕很生气,说我们消极怠工。”陈深抓着电报,口里塞着一片面包,边嚼边呐呐笑道,他抬眼看见唐山海正招呼那经理,西装革履皮实铮亮,待人接物也是礼貌锋利,眼睛却红红的,肿的跟桃子一样。

陈深眨了眨眼,咽下面包,走到那两人跟前,顺手将电报塞到唐山海手里,唐山海不明所以,还是接过。经理见他来了,也连忙陪笑。

“已经为二位定了十点的火车,本该请二位吃个中饭再走,不过毕处座那边……”

“理解,理解,替我跟方行长问个好,就说下次再来玩。”陈深笑起来,“安徽真是养人处啊,我还不想走呢。”

唐山海拿起手中的电报,展开,电报上只有两个字。

速归。

是如何看出毕忠良生气,又是如何听出他的意味。

唐山海抬头,看陈深与他人谈笑,云淡风轻。

 

他们很快收拾东西,九点半就到了火车站,十点钟安安稳稳地坐上了火车。之前那官员的下属一大早送来很多东西赔礼,陈深挑了几样安徽的特产——无外乎是吃的,让人把其他的送回去。

陈深坐在窗边啃麻饼,碎屑掉了一身。唐山海看得直皱眉,但他没说话,也看窗外。火车的包厢门外站着俩警卫员,门内只有他们两个独处。

唐山海忽然没来由地心烦,他的眼睛干涩疼痛,于是闭目养神,沉沉睡了过去。

陈深转过头,看着唐山海,直看到下午两点。其间警卫员敲门送饭,被他给拦在门外。

唐山海连睡觉都靠得笔直,在火车安稳的颠簸中一声不吭,满面倔强。

 

唐山海醒来时已经是晚间八点,火车的车轮咕噜作响,一方窗户切进忽暗忽明的白光。陈深站在他面前,见唐山海醒转过来,对他摇摇头,示意他不要做声,自己摸到门边,抵在推拉门的左侧。

唐山海如同警醒的猫一般,霎时本能地嗅到了危险,于是也将身子挪到座位末端,至于黑暗之中,耳朵贴着门,观察外面的情况。

有脚步声由远至近,哒哒哒地穿堂经过。二人屏气凝神,听见那脚步声忽快忽慢,渐渐隐去了。

“外面人呢?”唐山海这才轻声问。

“嘘。”

陈深忽然俯下身,在唐山海的耳边留下一阵温热的语息。

“我出去一下,别开门。”

唐山海本想抗议,看着陈深的侧影被月光映得浓重深沉,他还是点了点头。

他看着陈深消失在门边,忽然感到一阵惊惶。

他揣着惴惴不安的心脏,咽了口口水,十指紧扣,等待陈深回来。

火车的车轮咕噜作响,一方窗户切进忽暗忽明的白光,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,万籁俱寂,反而令人觉得危险。

唐山海望着紧闭的车门,久违的情感翻腾重生。

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,听起来约莫有三五个人。忽然又静了下来,接着是打斗声从另一头车厢传来。

陈深回来时唐山海看了表,是晚间八点半。他扶着门扉走进,此时整个车厢灯火通明,唐山海才敢将灯拉开。钨丝烧了半天才噼里啪啦亮起,此时陈深已经落座,他的脸上挂了彩,但面色如往常,没有大碍的样子。唐山海松一口气。

“搞定了,你接着睡吧。”陈深边说边打了个哈欠,唐山海皱着眉看他。陈深笑了起来,像看一个孩子。

“明天我会跟你说的,现在先休息吧。”

唐山海妥协,他叹了口气,正要闭眼,窗外忽然明亮起来。

夜幕里燃起了烟火。

他和陈深转头去看,整个天空明亮如同白昼。

 

“记不记得跨年夜的烟花。”

陈深轻轻地说。

 

那是唐山海在上海过的第一个年。毕忠良和苏三省一合计,决定赶个热闹,打响新年第一枪,把最近抓的共党全部在跨年夜处死。

1940年十二月三十一日,他们在满耳枪声中过这个新年。前院血流成河,后院觥筹交错。深海碧男四人先打桥牌,后来开始抹麻将。最后李小男实在没忍住,拉着陈深跑到后院里放了一串鞭炮。

陈深和李小男站在后院里,唐山海和徐碧城站在屋内。唐山海透过窗远远地看陈深,鞭炮噼里啪啦,他心里万籁俱寂。

陈深侧目回望过去,眼里的笑意还没有褪尽,在他心上开了一枪。

他们两个站在此间热闹里,是孤独的个体。

 

“吵死了吵死了,不放了,耳朵都要炸了。”陈深转过头,嘲笑李小男,“我说你要怕就别来,跟你说了,还是要来。”

“怎么,我想陪你过个新年不行啊——”李小男终于笑起来,在冬日的寒风中牙齿打颤,满目温柔。她拉起陈深的手,踏过炮竹鲜红的灰烬,把他扯到院子的左边。“这里再放一个,要是有烟花就更好了。”

“行行行,最后一个。”

 

陈深点燃鞭炮引线的同时,申城上空炸起了烟火。

唐山海抬眼观礼,闻到硝烟的味道。枪声被鞭炮声覆盖,但是并没有停。

尽管烟火明丽,苍穹若白夜,依然是假象。他祈求的曙光还沉在这灼灼夜幕之后,没有现出身形。

 

“真好看呀……”

李小男望着天幕,轻轻地赞叹,就连徐碧城的面上也出现了笑容:“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,星如雨。大概就是这种情形吧。”

陈深悄悄地回头,看见唐山海眼里一片晶莹澄澈,映着星火万千。

他就是由此明晰唐山海的胸怀,没有具体缘故与理由。心若赤子,慧眼如斯。

陈深一开始就明白,早在七年前他就知道,唐山海与他,终将同道。

他笑起来,笑容被埋没在烟花的夺目中。

①:出自杜牧·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,宣州在今安傲省宣城县一带,陈深是故引用。

②:影射清代文字狱。

 

 

(四)

“陈队长,车厢已经全部排查完了,没有发现可疑人员,也没有找到行刺者。”

车厢内依旧是灯火通明,生面孔的警卫员站在门口,向陈深报告。他站得笔直,还是在火车的震动中摇晃,几乎就要被自己绊倒。

就算陈深说要让唐山海休息,这个觉他也是睡不成的。所幸他并不嗜睡,几乎一天的睡眠也给他找回了精气神,得以冷静思考。唐山海一面整着衣衫,一面听陈深说话。

“知道了。叫人去刚刚放烟火的地方探查。”陈深将手搁在腿上,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交替敲击,唐山海认真地观看。陈深没有发觉,望着警卫员,轻声笑起来,“五月天庆什么节气,也不嫌作气味。”

“是。”警卫员被陈深的眼神割了一刀,双目作痛,低下头去。“陈队长,要不要在最近的车站停靠……”

“不必了。”陈深收回了手,唐山海也收回了眼神。他望着自己的袖扣出神,整理衣衫,整理得全神贯注。

陈深望了他一眼。

“你先按我说的去做。”

“是。”

 

“滑溜得很。”

唐山海十指相对,言语带笑,陈深卧在车座里,抬起头来看他。陈深放松的姿态让他的自尊有些受损,唐山海面上波澜不惊,暗自措一句惊人言辞。他计上心头,悠悠一笑。

“安徽的事本是意外,我们的车次班节知悉得如此迅速准确。到底是出了内鬼。”

“挺聪明。”陈深依旧没有起身坐正,但他的夸奖已经令唐山海足够受用。“刚交手的面孔都是半生不熟的,老毕这次也忒不小心了。”

“谁说的清风不识字。”

“他做这动作就不怕我们知道。”

两人会心一笑。现在的气氛非常微妙,他们在彼此的时间里互相端详,平等独立。

“既然如此,你刚刚提烟火就提的太慢,嫌避得不好。”唐山海眉眼间添了小孩子的得意,尽管他极力压制。陈深的表扬令他飘飘然,他说出这句话后去查看陈深的神色,才惊觉背后一寸寒光闪过。

“还是说……”

 

陈深依旧陷在车座的靠背里,脸上的表情不明不暗,可唐山海看得出,他是带着笑的,像看一个孩子。

他能明白的事情,莫非陈深不明白?

唐山海却不明白了,他望着灯影里浓墨重彩的陈深,这几日沉睡的理智携带着剧烈的头疼高速运转。

 

“读到时空观和运动观了吗?”

“大地山河,我们是共担的。”

“天冷了,多穿些衣服。”

 

“我不以此度你,你也不要以此度我。”

 

他暗示得过于明显,近乎危险,唐山海自矜聪明,却迟迟明了。而明了的同时,几乎是一瞬间就相信了。

灯影里浓墨重彩的陈深终于往前探身,变得清澈浅淡。

 

唐山海双手合十紧握,尽力压制全身狂喜的颤抖,以免过于失态。他不断对自己说不要轻信,可尖锐的耳鸣埋没了他的呼喊。唐山海自矜聪明,却迟迟明了,他既憎恨自己的迟钝,又嫉妒自己呼之欲出的情感。于是他手足无措地抬头,看见陈深望着他的眼睛。

暗红尘霎时雪亮,热春光一阵冰凉。

唐山海静静地望着陈深的眼睛,暗自祈求他不要言语,否则热泪将夺眶而出,难以抑制。原来七年的等待全都值得,他们没有疏离,与以前一般,甚至将更加亲近。

唐山海感到一阵兴奋,随之慢慢冷静下来。他吞咽着空气,吃力地合计着说一句话来打破这个微妙却并不尴尬的僵局——这是仅于唐山海来说,他还有需要回护的自尊。陈深静静地望着他,从时光的这头到那头,一点也不着急。

唐山海咽了口口水,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发颤又带着笑的,他没有发觉。

“…也不知道碧城那边怎么样了。”

 

“……”

陈深收敛了笑意,面前的人依旧年少得足以一眼看穿,他一向如此照顾唐山海的自尊。既然唐山海想回归正途,他便随他。只是心头莫名的欣喜,陈深还没有识得。

“放心,我已经知会了朋友。她好歹是我的学生,总不能太差。”

“黄埔十六期?”

“是。”

“听说你们是老情人。”

“你还吃醋不成?”

他们怀着揣揣难安的心神,谈笑风生。唐山海的眉眼恢复了往常锐利的锋光,陈深依然如春风化雨,他们平等地交谈,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轻松。

 

 “回上海还有的神伤。”陈深笑起来,从口袋里拿出烟来点燃。唐山海瞧着车厢里贴的禁烟告示,只觉得骨骼松动,无比快意。

“你抽烟吗?”

“抽。”

 

唐山海自己点烟,战战兢兢又粉饰慌乱,他不敢抬眼看陈深,直到烟头平安无虞地升起青丝,他才暗自松了口气,物归原主。

他学着陈深的模样,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圈,没有迟疑,塞进了嘴里,狠狠吸了一口。

清甜甘烈的香味在胸腔内回荡,唐山海闷哼一声,止住了欲呛的喉咙。做派从容,一丝不苟。

陈深含笑看他,他们对坐于此,直至天明。

 

次日下午两点,他们回到上海火车站,月台上立着徐碧城和李小男,她们来接他们。

“陈深!我在这儿!”

李小男亲昵地挽着徐碧城,向陈深挥手。陈深笑着叹了口气,转头对上唐山海的眼神。

来接我们的必不止她们两个。

唐山海眨了眨眼,表示明白。两人抬着行李,踏在了月台的实处。

“你们咬什么耳朵呢!”李小男见陈深还没过去,牵着徐碧城笑嘻嘻地跑到他们面前,立马甩开手,挽上了陈深的手臂。徐碧城微笑着无奈地摇摇头,站到唐山海身边。

“唐队长,我先把我们家陈深带走啦,你们要谈工作明天再谈,这么久不见了,今天他可是我的。”

“好走。”唐山海也笑了起来,他看陈深一眼,发现后者也在望他。

“那我们走啦!”李小男挽着陈深大摇大摆地离开,只留给唐山海隐入人潮的背影。唐山海轻轻叹了口气,很快恢复了清明的神思,自如地揽起徐碧城的肩膀。

“如何?我走时还记挂着你,身体没事了吧?”

“没有大碍。”徐碧城微微蹙眉,任他拥着。两人也快步隐进人群。“还有……陈医生好像查出我的病因了。”

“那很好。”唐山海轻声道,用沉稳的眼睛回应徐碧城眼里的惊讶。“他早跟我说过了,明天我再带你去一次医院,做彻底的检查。”

徐碧城眨了眨眼:“已经好多了,不用那么着急,家那边来信了。”

“……也好。”唐山海用余光扫视背后的人群,将徐碧城拥得更紧,“先回家吧。”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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